简法护民——追忆胡耀邦
简法护民——追忆胡耀邦
俞梅荪
2015年春节，央视一套重播《转折时期的邓小平》48集系列片，1976至1984年我国改革开放之初的历史进程，我再次观看剧中胡耀邦为平反冤假错案的奋力奔走，深为感动。回想1957年“反右派”运动中惨死的家父得以平反昭雪，使我和弟弟摆脱“黑五类”子女的贱民身份而正常工作。
“为什么我总是想起你，
走过冬天的人渴望温暖，
是你打开家门，
向未来跨越，
自由的空气，
是那样新鲜，
我的人生和山河一起改变。
用你的身躯，挺起强大的世界……”
深情的主题歌，使我沉浸在对耀邦的无限思念。我请中央机关的几位秘书同事观看此剧，重温耀邦和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这些80年代的秘书，追随各自的中央首长参与推动改革开放之初的历史进程，因这类电视剧的编导并未亲历中央机关的运作，其细节多有失实，故我们这些老秘书均不看此类剧。我看此剧仅有一半真实，因大背景没错，足以使我深为感动，故动员大家看看，结果都被此剧所感动啦。
随后收到耀邦幼子胡德华大哥所赠新书《1965：耀邦早春行》和长篇书评。我拜读得知耀邦在1965年就开始冒着政治风险探索改革取得成效，人民获实惠，却被打压，深为震撼。
图 01
《1965：耀邦早春行》（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耀邦客厅飘书香
2015年4月15日，胡耀邦26周年忌日。8时半，我来到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胡府，遇耀邦长子胡德平大哥迎面出来。他拉着我的手说：“看了你寄来的《顾明回忆录》，其中‘延安整风’那段写得好。”当年顾明和耀邦一同历经“延安整风”挨整的困境，致使顾明在日后从不整人且宁愿自己挨整，耀邦也是如此。（1939年起，20岁的顾明和24岁的顶头上司耀邦在延安八路军总政治部组织部共事多年，志同道合。1980年代，耀邦在台上，顾明从不说起曾与耀邦为同事，更不联系耀邦，耀邦去世后，每年清明，我随顾明前往探访李昭老夫人。顾明曾任七届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副主任、国务院副秘书长兼经济法规研究中心总干事，我任其秘书。在《转折时期的邓小平》系列片，多有顾明为引进外资和兴建上海宝山钢铁厂努力奔走的身影。）
胡德平大哥鼓励我继续发掘法治史实，说是要赶往参加陈野苹百年诞辰会议，匆匆辞别。（陈野苹曾任中央组织部部长，协助耀邦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1985年，陈野苹为了人事和廉政方面的立法，与我多有交流和书信往来。）
客厅里，保持耀邦生前的陈设，桌上的耀邦青铜像，金色基座雕刻着党徽，两旁摆放着向日葵和玫瑰花，地上摆满人们敬献的花篮，墙上耀邦和李昭夫妇的画像，前来祭拜的人们络绎不绝。
客厅的一面墙都是书柜，有《戈尔巴乔夫关于改革的讲话》《资本主义国家政治制度》《美国两党制度解析》《密特朗政府的经济政策》《欧洲共产主义土地政策》《革命领袖论青年》《中国农村发展战略问题》《宏观经济分析》《环境保护通论》《周恩来传》《雍正传》《于右任文选》《西行漫记》《国际法》《历代刑法考》《台湾府志》等，竟然有80年代初我在北京大学法律系上学时读的法律书籍，使我惊喜，高山仰止。这只是藏书的一小部分，实际藏书约两万册。
耀邦酷爱读书，涉猎广泛，每到一地，先读《县志》，了解当地的历史沿革，调查研究，解决问题。他博闻强记，勤于思考，关注世界政治经济走向，奋力带领全党和全国人民迈向世界文明。
图 02
2015年4月15日，胡耀邦26周年祭日，耀邦身边工作人员到胡府缅怀，《胡耀邦传》作者张定之女张宛佳和俞梅荪看耀邦的藏书。
图 03
俞梅荪凝视着墙上栩栩如生的耀邦大幅画像，感受他在这间房里留下生命最后的思考和忧国忧民的情怀。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俞久久未能平静。
把颠倒的是非观念再颠倒过来
沈宝祥（中央党校理论动态组第三任组长）谈起：“1977年7月，耀邦为打破政治禁锢，把颠倒的理论和是非观念再颠倒过来，创办党校内刊《理论动态》。理论动态组成员曾在耀邦家（富强胡同6号）开会十多次，在耀邦直接领导下，写出呼唤思想解放的一系列重要文章。”
1978年5月6日下午，在耀邦家召开的理论动态组讨论会上，耀邦亲手修改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终于定稿，4天后在《理论动态》第60期刊载，5月11日《光明日报》头版发表，全国百家报社转载。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各地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冲破十年“文革”乃至1949年以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禁锢，对推动社会发展产生深远影响。有人提醒“理论问题要慎重”，耀邦反驳“理论问题要勇敢！”
图 04
左起，胡德华、沈宝祥、高勇、刘瑛、严如平等（贺延光摄）
沈宝祥深情地说：“灯市口西街富强胡同6号是普通的四合院，因耀邦同志长期居住，在此运筹帷幄，革故鼎新，处理解决党和政府在转折时期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有了特殊意义。不久前，我又到那里怀念耀邦，感到厚重的历史感。”1980年，耀邦就任总书记，1984年搬家至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这里，与中南海一墙之隔。
图 05
左起，84岁高勇（耀邦的秘书）、81岁李汉平（耀邦的警卫秘书）、俞梅荪(顾明的秘书)。
图 06
2015年4月15日，左起：刘瑛（1950年的下乡知青）、马玫丽（中国青年报）、罗玉清（团中央）、黄天祥李蓉夫妇（团中央）、胡德华、李铭光（团中央），后俞梅荪。
中午时分，大家向耀邦铜像三鞠躬，之后依依惜别。胡德华大哥把我留下，取来整包《胡耀邦传》（征求意见稿，三卷本）送给我。此书稿110万字，由耀邦的五位团中央老部下撰写，记述耀邦的坎坷经历和心路历程，是一部治国活动史。第一卷：从耀邦出生至1976年“文革”尚未结束的历史，已于2005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后两卷：耀邦致力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当选总书记，直至辞职经过和去世经过，尚未出版。经过15年的漫长等待，五位作者中的张黎群、张定、唐非、李公天四位老同志相继谢世，85岁的严如平健在，今天前来聚会；三位序言作者中的于光远、胡绩伟两位老同志已谢世，99岁的李锐健在（注：2019年去世），今天未能前来。
图 07
胡德华大哥签名赠俞梅荪《胡耀邦传》（征求意见稿三卷）
反思胡耀邦“简法护民”的立法观
我在耀邦的书架上看到清末法学家沈家本的《历代刑法考》等法学书，可见耀邦平日努力研读法学著作。他上台后，致力拨乱反正，依法治国，每每有真知灼见，高瞻远瞩；更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百年耀邦”摄制组全程拍摄，面对韩编导的提问，我谈起当年在国务院经济法规研究中心从事经济立法的规划工作，多次受到耀邦的热情批示和指导的往事。
图 08
俞梅荪向韩编导谈耀邦的简法护民的立法观
1982年5月3日，耀邦对《“六五”立法规划草案》（要制定145个法）的批示：“没有法不行，但太多太繁也要走向反面。法，要鼓励正当的积极性，要限制和制裁错误的、反动的积极性。”通过多年努力，立法规划基本完成。
图 01
1982年5月3日，胡耀邦对《“六五”立法规划草案》的批示。国务院经济法规研究中心俞梅荪编印。
1985年7月，我执笔起草《“七五”立法规划草案》（要制定300个法）。耀邦认为“立法太多，人们记不过来，无法维权”而提出批评。我不以为然地认为，法律界的主流观点是“法由司法人员掌握即可，并不需要老百姓掌握。”
1994年，我被上海文汇报法人团伙盗印中南海机要文件，栽赃陷害，身陷囹圄，茫然无知，被禁看法律，被枉法加害，被以所谓泄密罪冤狱三年。江平律师（中国政法大学前校长）为我作无罪辩护，败诉而受辱，司法人员助纣为虐，作案人逍遥法外，还得以高升。当我日夜被戴着手铐，被打伤，厚重的铁门在身后砰然关上的一声闷响，耀邦的批评犹如晴天霹雳，我猛醒耀邦“以民为本，简法护民”立法观的远见卓识。
我始读沈家本：“夫法之善者，乃在有用法之人，苟非其人，徒法而已。大抵用法者得其人，法即严厉，亦能施其仁于法之中；用法者失其人，法即宽平，亦能逞其暴于法之外。法贵简而易行，刑贵轻而能禁。”这与胡耀邦倡导的“简法护民”立法观一致。我茅塞顿开，惭愧当年未读沈家本。
近年，权贵经济和权贵法治盛行，有法不依，执法不严很普遍，民众和我深受其害，痛感立法之多且无用。
由此可见，法治建设的前提：必须向广大民众深入普及且使其掌握，必须对司法人员的素质教育和监督制约，必须推动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入进行，三者缺一不可。
耀邦深刻认识到，在我国从人治向法治社会的转折时期，重建公平公正的社会秩序，大力开展全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和普法教育，由广大民众起来掌握法律，才能真正维护自身的合法权益。
胡耀邦忌日之际，中国政法大学史学者沈厚铎教授抄录其曾祖父沈家本在百年前的经典之语：“盖法善而不行，法亦虚器而已。世无无法之国而能长久者。”我重温沈家本，深感这更是当前的严重问题。
沈家本（1840-1913）清末法学家，历任天津、保定知府，刑部右侍郎、修订法律大臣、大理院正卿等；主持制定《大清民律》《大清商律草案》《刑事诉讼律草案》《民事诉讼律草案》法典；重视法理学，提出一系列法律改革主张，是我国现代法治的先驱。
赘语
敬爱的胡耀邦离开我们32年了，他的音容笑貌和那激情燃烧的大时代梦魂牵绕，恍如昨日，难舍难分，我的怀念与思考与日俱增。
1994年春，我在狱中彻悟胡耀邦“简法护民”立法观的远见卓识，感谢苍天让我通过炼狱来理解，发掘他对法律制度建设的真知灼见，成了我的使命。
在胡耀邦32周年忌日，我撰写本文，承蒙《法学家茶座》主编何家弘教授厚爱，精心编辑，热情推出，深为感谢！
2021年4月15日